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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癌」更像痔瘡 壓力大就犯
2015-05-17 03:08:15 聯合報 記者徐如宜/高雄報導

聯合報資料圖
分享「語言癌」現象引起熱烈討論,科技部昨邀語言學者舉辦「語言癌不癌」座談會,從形式語言學、譬喻修辭、語言多樣性,解析「進行一個XX的動作」等說法的語言演化與增生,認為應探究說者認知,「懷璧無罪,匹夫其罪」,掩蓋事實的語言才不適當。

科技部「語言癌不癌」座談會,由台灣語言學學會理事長謝妙玲(右三)、高師大華語文教學研究所所長教授鍾鎮城(右五)、台灣歷史文化及語言研究所所長王本瑛(左)擔任引言。 記者劉學聖/攝影
分享本報去年底推出「語言癌」專題,各界討論火熱,語言學界覺得這是一個推廣「語言學科普」的好時機。
科技部語言學門召集人、政大語言學研究所教授何萬順表示,詩人余光中五十四年前就寫出了「星空,非常希臘」,幫中文西化起了頭。當年很多人也不能接受,現在則很平常。

清華大學語言學研究所教授蔡維天認為時下這些語言增生現象究竟是良性抑惡性?無需急著判斷;他並說,語言癌生成並非惡性西化所致,漢語兼容並蓄體質才是決定性因素,而語言癌不是語言劣化,而是文體衝突。

中正大學語言學研究所所長張榮興分析阿基師去年「摩鐵事件」經典談話—「做…的動作」透露了何種訊息?他說,阿基師用「做…的動作」來描述舉止,除呈現一般人對婚外情的概念,特別把焦點集中在動作,也希望撇清內在的感情成分。

張榮興表示,贅詞的改善,不見得是多測驗、多閱讀、多寫作,而是了解使用者的認知概念和造成贅詞的原因,「把認知概念釐清,語言癌自然就不見了!」

東吳大學英文學系教授魏美瑤表示,「Verbal Hygiene」這本書翻成「語言保健」就是一種譬喻使用,讓我們了解語言使用可以是種衛生習慣,解釋成「語言潔癖」就點出作者對於過度強調規範使用的批判。

雖然外界多以「語言癌」來形容增生的贅詞,學者多認為沉重。中正大學語言學研究所教授何德華說,前一場在台北舉行的座談會,中正大學學生提出更精準貼切的形容應該是「語言痔瘡」,不當的語言增生不是會致死的癌,比較像痔瘡,壓力一大就會犯。image


動作、部分…語言癌始祖? 王品:是口頭禪
2015-05-17 03:08:16 聯合報 記者陳皓嬿、馮靖惠、陳心瑜/台北報導

情境圖,非當事人。 圖/Ingimage
分享「您好,這是沙拉的部分,這邊可以加上我們的醬汁,淋在沙拉上做享用喔!」,這是王品牛排上菜的標準句型之一,但也因為「我們的」、「的部分」、「做享用」這類「特殊」服務台詞,讓王品集團旗下餐廳,被指是語言癌的發源地。

「語言癌」現象引發討論,連餐廳告示也「罹癌」,寫著「不再做詢問的動作」。 本報資料照片
分享記者實際到王品集團旗下餐廳用餐,發現其平價品牌如陶板屋、Hot 7等,上菜服務台詞較為精簡,服務生會直接說「為您送上(菜餚名稱)」、「幫您清個桌面」。
詢問一徐姓服務生,為何說話不像民眾印象中繁瑣?徐姓服務生表示,因為Hot 7品牌定位為輕快、親民,所以服務台詞才較短,如果要聽到「進行一個…動作」,或是「這是…的部分」這類比較長的服務台詞,應要到王品牛排、夏慕尼等較高價位的王品系列餐廳才有。

記者再前往王品牛排用餐,發現服務台詞果然進化為「湯的部分建議攪拌均勻再做享用喔」、「桌面為您做一下整理」等長句,語言癌句型占比提高不少。

王品牛排服務生「阿文」受訪時表示,王品集團餐廳的確有一套服務標準,要求服務生使用「做一下整理」、「做享用」這類上菜台詞,但是「的部分」這個用法沒包含在內,純粹是同事有樣學樣,可能是以前主管習慣用法。

阿文說,他剛進餐廳工作時,經歷過使用「的部分」的全盛時期,一趟送餐下來,會冒出十幾、廿次「的部分」。後來曾被客人投訴,自己才警覺必須改過來。

不過話才說完,阿文一轉身服務他桌,不小心又冒出一句「甜點的部分」,也足見一旦罹患語言癌,要「治癒」有多困難。

王品表示,的確有許多消費者透過不同管道反映「服務人員用太多冗詞贅字」,公司這兩個月已經調整旗下部分品牌外場人員的說話方式。

對於前陣子「語言癌」的檢討熱潮中常被鎖定為檢討的對象,王品集團覺得有些無辜,「因為某些用語是台灣人普遍運用的口頭禪,不是王品獨有」。若消費者不喜歡,一定會改進。

高雄餐旅大學校長容繼業說,有些餐廳服務流程只有標準作業程序,這種「機械人式的服務態度」,很難讓客戶感到溫暖。




語言癌擴散! 公文贅字落落長
2015-05-17 03:08:17 聯合報 記者沈育如、徐如宜、林秀姿、陳皓嬿/連線報導
教育部長吳思華年初與趙少康對談十二年國教,在廿九分零一秒的訪談過程中,共用了五十一次的「其實」,成了昨天會場的焦點話題。學者認為,吳思華的「其實」,是實詞中的虛化,但強調的是「實」。

政大語言學研究所教授何萬順說,他舉吳思華的例子,是要為吳講話,一般人講「言過其實」,「其實」是好的,「言過」才是不好的。作家張大春則曾自我檢討,指有天發現自己講了「其實」這句垃圾話,下決心要改掉,一、兩天就治好這個「病徵」。

語言癌也蔓延到公務體系公文、政府官員記者會。有公務員透露,看到聯合報的「語言癌」報導後,才發現平常公文用語犯了不少語言癌語病,現在審稿時會加強檢查。

一名在台北市政府任職的公務員表示,審公文時常看到「本局正進行檢查『的動作』」等語言癌「上身」的語病,有的公文甚至受英文文法影響,語意不通的倒裝句也出現不少。

桃園市政府黃姓公務員說,語言癌從口語蔓延到紙本公文已經有好幾年,過去民眾覺得政府「官僚」就是因為公文語言癌,因公文白紙黑字具有法律效力,必須清楚、明快,也讓接受文者快速理解。

隨著公務員年輕化,公文語言癌卻比過去更嚴重。新北市沈姓公務員說,新進公務員把口語習慣使用的「進行一個動作」,演化寫成「進行一個相關部分」,每天刪除這些字眼,就要花半小時以上。

語言無對錯?用字不夠好? 語言癌論戰未歇
2015-05-17 03:08:17 聯合報 記者林秀姿/專題報導
「語言癌」專題見刊後,「進行一個XX的動作」引發網路兩派論戰,延燒至今不歇。

一派認為「語言癌」不存在,不應家父長式「語言淨化」,指謫年輕世代因重度使用網路造成語言癌。另一派則認為語言有其標準,冗言贅字便是沒有效力的溝通,且語言癌不分階層、年齡,每個人都可能罹患。

「國文老師,你們錯了,正確語言並不存在!」青年小說家朱宥勳去年十二月廿日先在網路上開砲,他認為,這世界上根本沒有正確的語言,只有適合的語言。

不過,中華辯論推廣協進會理事長賈培德反對朱宥勳的「正確語言並不存在」論述,賈培德表示,語言確實會演變,但不代表沒標準,「否則口語傳播的書都可燒了」。

而和朱宥勳持相同意見的華梵大學講師朱家安,兩人都是標準八○後的年輕世代。

朱家安說,強調有正確的語言,或指謫「語言癌」,凸顯了家父長式管教心態,尤其許多老師、學者把癌症病因指向網路,以及年輕人語言能力低落,「不能因為聽得不順耳或不喜歡,就指正為錯誤,來管控別人說話方式。」

賈培德反駁,「講得不好,為什麼不能被指導?」賈培德說,語言癌會引起網路論戰,主因被扭曲成「世代」論戰。六年級中段班的他說,語言癌不分階級、年齡,某位資深女主播播報時充滿瑣碎囉唆,也比年輕主播嚴重。

劇作家紀蔚然也在一月廿一日為文「話說語言癌」,他說,活的語言經常在變,死的語言觀念卻多年不變,但「做了一個XX的動作」,聽起來不像人間的語言,它打哪兒蹦出,恐怕只有異形知道。紀蔚然也同意語言癌「老一輩病得不輕」,尤其不少政治人物或名嘴。

「進行一個XX的動作」 你得語言癌了嗎?

【聯合報╱記者林秀姿、張錦弘、沈育如、陳智華、馮靖惠、薛荷玉 】
2014.12.19 03:20 am

前言

「下架」常被講成「進行一個下架的動作」,「了解」成了「做一個了解的部分」。無意義的冗詞贅字,充塞媒體上及許多人的口中,就像癌細胞不斷複製增生。本報剖析「語言癌」的生成原因及治療解方,還給語言乾淨、健康。



圖/聯合報提供

阿基師日前開記者會,「動作」不斷,包括有「擁抱的動作」,也「做到了嘴對嘴的動作」。
圖/取自中視新聞 知名主廚阿基師遭跟拍與女子上「摩鐵」,上周開記者會,留下不少「金句」,如承認跟該女子「有做一個擁抱『的動作』,也做到了嘴對嘴『的動作』」,但沒有做任何互動『的動作』;事件發生後,他「有跟太太做報備『的動作』」。整場記者會,只見「動作」滿場飛。
日前食安風暴發生時,打開電視,總聽到官員、主播反覆說「進行一個下架的動作」。政府發言人說明,魏應充入獄首日「有做一個佛經的閱讀」。

不知從何時開始,「了解」變成了「做一個了解」,「處理」多講作「做一個處理」,動詞前面累贅地加上了量詞「一個」及動詞「做」,後面再加上「的部分」、「的動作」。

標語、告示 「癌細胞」入侵


有小吃店貼出告示,若顧客點菜時沒註明要燙何種青菜,「不再做詢問的動作。」
記者陳易辰/攝影語言的「癌細胞」不當增生、擴散到了媒體、大眾口中,上至中央部會首長、機關發言人、教師,乃至於一般民眾口中都經常出現。這可怕的「癌細胞」甚至已入侵到標語、告示及平面媒體報導,從口語內化為文字語法。
廿七年前詩人余光中曾為文細數這類語言病,豈料廿七年後,語言病已經轉變成癌細胞蔓延、傳染,許多人對「消防栓做一個噴水的動作」等病症詞彙已經見怪不怪。

走進新北市一所公立國中,教室內剛播完一部電影,老師要學生分小組討論,「以學生為中心」的翻轉教育正盛行。但十分鐘過去,學生忙著以網路用語嬉笑,辭不達意,更別說有深度的討論。

奇怪造句 被讚創意

教師發現,不少小學生寫作業已不再訂正,寫出奇怪的造句或作文,還會被轉貼到臉書上獲讚「有創意」。

課堂上如此,回到家中也是如此。不少父母忙於工作,透過即時通訊軟體和孩子溝通,流於「貼圖化」,所有的關心、叮嚀,都由一張熊大和兔兔的貼圖取代。

「『做一個下架』哪裡不對嗎?大家不都這麼說嗎?」說著冗詞贅字的人,多半沒意識到「下架」本身就是個動詞,不需要再畫蛇添足「做一個下架的動作」。

西化中文 病態變時尚

化簡為繁、以拙代巧的「語言癌」日漸氾濫,余光中等學者認為,這和中文「惡性西化」有很大關係,大家只顧學英文、看翻譯小說,不再看用字精簡的中文經典,結果英文沒學好,卻把中文學壞了,加上電視、網路推波助瀾,講病態中文,變成時尚,更雪上加霜。

余光中當年細數流行的語言病,最常見的就是用「做出」、「進行」這類「萬能動詞」加上「抽象名詞」,來取代簡單的動詞,例如「我們對國際貿易的問題已經進行了詳細的研究」,其實可改成簡單的「我們已詳細研究國際貿易的問題」。

清大榮譽教授李家同認為,這種西化、累贅、囉嗦的語法,透過電視記者或主播的散布,已變成一種時尚,因為大家都這麼說,即使自己認為不對,也不敢說出正確的用語,讓語言癌更加惡化。

錯誤用法 藉媒體散播

作家張曉風也忍受不了電視台常把記者SNG連線時拉高著音調,吐出長串累贅、不知所云的話語一播再播,偏偏電視影響力又很大,這類錯誤用法逐漸感染到一般人。

也有人懷疑,不管講什麼都加上「動作」的語言癌,起源於軍中的「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但不論源自何處,癌症已大量散布,危害「健康」的語言。

資訊零碎 思考力弱化

語言癌是病句,還可分類為邏輯語病、語法語病和修辭語病。

彰師大國文系教授王年双觀察到,連很多教師都沒有錯用病句的自覺,也未及時糾正學生,久了便積非成是。

語言癌背後還隱藏著「思考力弱化」危機。台北市景美女中國文科老師陳嘉英直言,每天花數小時滑手機閱讀零碎的資訊,腦袋就會充滿網路用語,無法思考論述,話說不好、作文寫不好,都和思考力弱化有關,必須時時刻刻警惕自己別說「笨話」。



語言癌不是問題,疏於舉證急於苛責才是
2014-12-30 17:00:01

photo credit:Fernando de Sousa(CC BY-SA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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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週前聯合報刊出「語言癌」專題,很快獲得部分學者和國文老師發聲,這些討論包含的理由和建議各異,不過其中一些學者和老師的診斷,大致上可歸納如下:

症狀
在口語中過度使用「...的部分」、「...的動作」、「基本上」、「其實」、「我們」、「的一個」等等不必要的詞語,是為語言癌。

歸因

語言癌本身沒有資訊意義,可以說是累贅又錯誤的用法,它的出現,代表語文能力的低落。然而,語言癌首先出現在大眾媒體(電視和廣播),接著成為民眾的流行。時下年輕人缺乏閱讀,又大量使用網路,導致思考能力低下,以及溝通習慣的零碎化,因此成為語言癌的好發族群。

解方

為了舒緩語言癌,我們應該強化國文教育,甚至增加文言文比例。

我認為這個診斷大部分的內容都缺乏理據,而能夠在大眾媒體上用這些沒有理據的說法來推動國文教育,則顯示學者和老師霸道的家父長態度。

語言癌大放送

學者直觀地認為語言癌跟語文能力有關,這是他們第一個忽視事實的地方。當我們仔細觀察,會發現語言癌有很多種變體,不同變體的成因可能也各自不同,當然也無法一併咎責於語文能力或思考能力。

▉ 1.語言話術癌

「您好,現在為您做一個清理的動作喔。」
惹老師討厭的語言癌之一好發於餐廳,我原來也不知道服務生為什麼要說那麼多累贅的話,一直到這次語言癌的議題爆發,才漸漸聽說,有些公司就是這樣規定:他們寫好手冊,要第一線服務員照著講。這種做法的理由可能有很多,最常見的是希望藉由拉長語句來表現出服務員的委婉禮貌。

在這種情況下,餐廳出現的「語言癌」就不見得反映語文能力問題,因為商業話術不代表語言習慣。要主張服務生「罹患」語言癌,你必須觀察到他們下班後也是那麼累贅地講話才行。

當然,你可能不怎麼在乎服務生的語文能力,而只是單純想要一段沒有贅字的用餐時光。若是如此,比起提議增加國文時數,去填寫餐廳的顧客意見單,可能會提早5年奏效。

▉ 2.語言抽搐癌

「在哲學上,我們通常會區分價值判斷,還有這個,事實判斷...」
這是我某場演講的原話重現。身為講師,我很能理解為什麼記者會有那麼多廢話:人偶爾會需要時間思考接下來要講什麼,通常這時候我們可以停下來想,但是當有攝影機對著你,或者許多人在聽的時候,停下來想可能就不是好選擇,於是你吐出某些慣用的無意義詞彙來爭取思考時間。

有些語言學者把這種情況稱為「語言抽搐」。語言抽搐並不是記者和主播的專利,大部分人每天都會在無意間使用它,只不過我們很幸運,說話不用被直播在電視上。

這種「語言抽搐癌」很難說是語言能力的問題,也很難藉由輕蔑「...的部分」、「...的動作」這些詞彙來舒緩,因為這頂多只會讓本來慣用這些詞的人轉而選擇其他無意義詞彙來爭取思考時間,當然,他們也可能變得更緊張,然後把話講得更不通順。

『...沒辦法很精確地用一個適當的動詞,那麼我們就會說「做一個什麼的動作」。那麼用這種方式呢,我覺得是迴避了,我們在詞彙不足的一個問題。』
這段話出自搶救國文聯盟的段心儀老師,你可以看出,40年的國文教學經驗以及對語言癌的不滿,並不能阻止她在面對採訪時使用贅字。這顯示,使用說話技巧來爭取思考空間,是一般人難以避免的,若你真的想達成沒有語言癌的口語溝通環境,說話者可能必須經過非常艱苦的口語訓練,甚至要定期「回診」以免遭受一般口語污染。可以想見,這將大幅增加口語溝通的成本,而降低台灣整體的國際競爭力(誤

▉ 3.語言功能癌

「在月繳的部分是...,季繳的部分則是...,如果選擇年繳...」
上面這種話可能會從業務員口中聽到,有些人認為這是語言癌,但其實這種「的部分...」放在口語裡有協助理解的功能。

文字段落看不懂可以重看,口語則是講過就沒了,而且沒有縮排、加粗、清單等功能可以用,這使得我們有時候必須手動加上各種變化,才能順利用口語解說複雜的東西讓別人知道。這種時候,「在...的部分,...」這種固定句型,就可以發揮類似小節標題的功能,讓聽的人知道,接下來要聽的「部分」跟剛剛聽完的「部分」是不同且對等、可以互相比較的內容。

在其他情境,可以發現其他種語言功能癌,例如朱宥勳〈國文老師,你們錯了:「正確的語言」並不存在〉一文就提到:

『當記者、主播在直播的壓力下,卻又必須把句子說得長一點,好營造慎重的氛圍時:「府院高層將對爭議已久的內閣人事案進行協商。」會比:「府院高層將協商爭議性的內閣人事案。」更適合。』
當然你可以抱怨說:好吧,就算我們真的那麼需要製造「口語小節標題」或者「慎重的氣氛」,那不能弄一個比較文雅的嗎?「的部分」之類的說法實在是有點俗。在美感上,我完全同意這種的看法,雖然我自己不會這樣做,但我建議持有這種看法的人為各種情況想幾套比較文雅的說法,然後隨時推薦給那些說話令他們不耐的人,要力挽狂瀾,這應該是比較務實的方式。

欠缺社會考據的語言癌批判

從上述分析你可以看出,至少有幾種可能的語言癌「病因」,它們跟表達或思考能力幾乎無關,也不是強化國文教育可望「改善」的。指謫語言癌的學者們,一看到自己不喜歡的用詞,就說人家語言不好,需要學習和矯正,這如果不是刻意為之的語言鬥爭,恐怕就是因為沒有仔細觀察社會,而忽略語言現象的多樣性。

我認為學者和老師應該避免自己染上家父長心態,他們在發言講別人的不是以前,應該想想別人為什麼那樣做,到底有什麼原因和社會結構在背後。語言表現不佳,當然有可能源自思考能力或表達能力的瑕疵。但是要做出實質判斷,還是需要經驗探究和理據,不是說說就算數的。

無辜的年輕人和網路和動漫遊戲不及備載

語言癌是否好發於年輕人呢?這是一些學者的意見,但我相信我們有好理由反駁這種看法。

首先,有可能不是語言癌好發於年輕人,而是當說錯話的是年輕人的時候,那些「錯話」才會被視為語言癌。回想一下前面的段心儀老師,嚴格來說她講話也有語言癌,但我相信她的搶救國文聯盟夥伴們應該不覺得那有什麼大不了。這顯示有些語言癌是權力不對等的產物:大家都有語言癌,但是有一些人比其他人還要癌(什麼句子!)。

再來,一些學者老師提到語言癌的另一好發族群是記者和服務生。發現巧合了嗎?這兩種職業的從業人員大多都是年輕人。年輕人可能基於資歷不足,而特別容易選擇成為受制式話術訓練的連鎖餐廳服務生,或者成為必須在鏡頭前即時說話,甚至滿足「鏡頭還沒好,導播叫你繼續講30秒」的記者,這又不是年輕人的錯。

最後,認為語言癌是網路溝通習慣導致的,這也缺乏證據。並且我們可以看到許多線索,暗示這兩種溝通方式的差異。我知道年輕人的某些網路溝通也讓一些學者老師不爽,但是這些不爽點和語言癌不一樣,它們是以注音文、顏文字、貼圖等等方式展現。就我自己的網路閱讀經驗,網路上反而不常見一般口語的語言癌,這不是因為人上了網語文能力就大增,而是大家不喜歡打那麼多字。你可以看到,網路溝通的特殊語言,幾乎都是為了精簡打字程序誕生的,不管是注音文還是貼圖都是。這顯示了文字溝通和口與溝通的不同,在進一步的證據出現前,我們不該隨便認為相信它們之間有因果關係。

所以我們可以對語言癌(及其患者)說什麼?

這取決於你願意負多大代價。

▉ 白帶:「語言癌遜爆了!」

看在言論自由的份上,這種話誰都可以講。不過別人也不見得需要理你,因為你只是在展現自己的喜好。

▉ 黑帶:「你應該把語言癌改掉」

在口語的情境,要讓這句話成立,你必須指出,對方的那種語言癌,會導致夠糟糕的後果,例如妨礙溝通,或者讓中文的文法崩壞無法使用等等。不過語言學者可能會指出,只要對方是受過一定教育程度的語言使用者,這種事情通常不需要你操心,因為語言社群其實不斷地在發明新的語法和詞彙,這些語言元素不見得每個都很典雅,但若它們不利於溝通,通常要嘛會自己消失(因為不好用),要嘛會被封鎖在非常特定的使用情境(例如注音文)。

在書寫的情境,通常我們可以借由該情境附帶的「寫作公約」來要求別人排除語言癌。這些「公約」不見得成文,但是是大家的共識,例如如果是寫公文,必須力求精簡等等。有正式功能的那些書寫(如學校作文、碩士論文、商業書信),公約都會比口語言嚴格許多。書寫過程可以隨時前後修改,也不會有「需要持續打字來爭取思考時間」的時候,因此就算如此要求,也不會讓書寫成本增加太多。

▉ 師範代:「語言癌會導致思考能力下降、破壞家庭價值...」

只要有辦法舉證你就可以講。

歹誌不釐清,解決無可能

讀到這裡,或許有些人願意接受我的說法,認為我們不需要刻意處理語言癌。然而,假若我們依然主張必須對語言癌「做些什麼」,我認為我們有兩件事情必須先做:

▉ 1.區分各種「溝通情境」的規則與需求

有許多對於語言癌的指責,是以書寫的標準來要求口語。這種跨情境的指責沒道理,因為除非你天生神力,否則很難真的把話講得像寫字一樣好。而口語的溝通條件也和書寫不同,例如我無法回到三秒前修正我自己講過的話,但是我可以說「不是,是...」。要為口語定出規則,我們必須研究口語溝通情境需要些什麼,如此一來,我們才曉得哪些「犯規」會影響溝通;哪些無傷大雅。

▉ 2.召喚語言學家

語言癌吵了兩週,沒有看到語言學家出來說話,我覺得有點可惜。這群人應該是最了解語言情境、語言變遷等等眉角的專家。不管是研究語言癌究竟有什麼壞處,或者研究我們該怎麼應付語言癌,這些問題都是科學問題,在國文老師和小說家的對決之外,我們需要更多科學實證,才能做出完整診斷。

最後,感謝大家看完這篇長文。希望這篇文章可以讓我們少做一些白操心的動作。

*本文寫作過程感謝沃草烙哲學社群的協助與建議。

語言癌確實存在,只是大家都找錯了方向
2015-01-21 10:49:22

photo credit:HonestReporting(CC BY-SA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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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2月19日,聯合報刊載了一篇〈「進行一個XX的動作」你得語言癌了嗎?〉,一個月來引起廣大迴響,政府的態度很正面,教育部長吳思華兩天內就表示將研擬因應措施,活化學校語文教學。但民間的,尤其是專欄作家、評論家的反應則普遍負面,有許多重量級的人士都為文反駁,立場論點各異,此文就是打算整理各家論點並提出我自己的立場。

本文主要提及四篇文章,它們分別是:

萬宗綸:「語言癌」是一個誤診的動作
許又方:說說「語言癌」:語言最嚴重病灶不在「冗贅」
朱宥勳:國文老師,你們錯了:「正確的語言」並不存在
朱家安:語言癌不是問題,疏於舉證急於苛責才是
四篇文章都是反對有語言癌的存在,或認為語言癌的存在不成問題,論述很繁雜,但其實只談了兩個論點:

一、文學上,「精確」與「簡潔」不一定是正確的。

許又方與朱宥勳都提到這個論點。

▋許又方說:

至於總是強調「反常合道」的文學語言,那更是經常將「以模糊喻精準」的修辭法則發揮得淋漓盡致,甚至以破壞語法做為創造新意的手段。

▋朱宥勳則說:

在台灣的小說家當中,至少就有王禎和、王文興、七等生、舞鶴、施明正等人,是因為文字上的詭異精奇而名列文學史經典的。在他們的小說裡,「正確」的語言基本上不存在,只有「如何錯、往哪錯、錯出什麼特殊效果」的問題。

兩者共同表達的,是在文學創作上「精確」或「簡潔」都不是唯一的目的,許多時候反而正是要藉由「模糊」或「繁複」去建構、描繪作者想要表達的意境。因此不應認為只有「精確」或「簡潔」的表達方式才是正確的。

二、語言上,在特定的情境下,「模糊」或「繁複」才是適當的表達方式。

▋萬宗綸說:

社會語言學有個概念叫「語域」(Register),指的是在每一種社會情境下,會有不同適用的語言樣態,此概念的英文直譯為「註冊登入」,也就是某種語言樣態就像你的帳號密碼,讓你成功進入該社會場域。

▋許又方說:

要精確地傳達某些觀點,有時反倒需要借助「模糊」的表述方式。

▋朱宥勳說:

如果日常語言的目的是溝通,顯然正確性不是溝通的必要條件;至少不必「很正確」。比起正確,更重要的是「脈絡」,也就是在什麼場合、對什麼人、我要講什麼話。

朱家安則依不同的情境把所謂的語言癌分成三種:語言話術癌、語言抽搐癌、語言功能癌,並分別論述它們在該情境下之所以合理的理由。

當整理到這裡,你可能也會發現,其實根本不用列成兩個論點,四位作者、四篇文章加起來其實只講了一件事,那就是:

無論在文字上或是口語上,某些時候「模糊」或「繁複」的表達方式才能有效的達成傳播者的傳播目的。


我完全同意這個觀點,但我依然認為語言癌確實存在,而它的存在也是應該被解決的問題。

怎麼會這樣子呢?原因有三:

一、四篇文章中,有一部分論述是攻擊了原來不存在的稻草人

所謂的語言癌,原先就是指涉沒有承載資訊的,單純的冗言贅字,例如聯合報原報導在前言就說:

「下架」常被講成「進行一個下架的動作」,「了解」成了「做一個了解的部分」。無意義的冗詞贅字,充塞媒體上及許多人的口中,就像癌細胞不斷複製增生。


後面舉的例子是阿基師的記者會:

如承認跟該女子「有做一個擁抱『的動作』,也做到了嘴對嘴『的動作』」,但沒有做任何互動『的動作』;事件發生後,他「有跟太太做報備『的動作』」。

這四個「的動作」都是難以理解其使用動機或目的為何的,而對於「語言癌」的負面評價,核心價值本來也就是來自於「應該儘量減少無意義的冗詞贅字」,從來就不是「不管有沒有意義,語言或文字都應該越「精確」及「簡潔」越好。」

所以,當你舉出越能達到效果的「模糊」或「繁複」表達方式做為例證,就與語言癌原來所指責的目標越無關,在這幾篇文章中最明顯的就是許又方提出的魯迅的文章: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依朱自清的說法,魯迅是用贅詞傳達其孤寂無聊的心境,彷彿鎮日除了惡性循環地數著這兩棵樹外,別無他事可做。這是很優秀的文學手法,因此許又方說:「試問,這般意指扣人心弦的「冗詞贅語」,算是「語言癌」嗎?」

說得對!當然不算!可從來也沒人說它算呀!

這些「冗詞贅語」的使用擁有明顯的目的,也確實達到效果,本來就不在語言癌這個議題討論的範圍之內。

另外像是許又方同篇提到的外交辭令必須使用模糊字眼,朱家安在語言功能癌中所舉的例子都是這一種狀況。

二、錯誤的用無益於表達的動機將語言癌合理化

這個問題出在萬宗綸與朱宥勳提及的記者與主播的例子,以及朱家安提出的語言抽搐癌上。認為記者與主播由於新聞直播的需要,常會刻意拉長句子、增加贅字以符合直播秒數,朱家安更進一步提到,有時在說話時無法停下來思考,也就只好多說一些贅詞來爭取思考的時間。

無論是為了直播秒數還是為了思考,這裡談的都是「利用無意義的冗詞贅字爭取時間」,雖然點出了人們使用冗詞贅字的動機,但這些動機都不是為了適切的傳播效果而生,不僅無利於表達,更適得其反。

甚至,由於記者主播有其工作上特殊的需要,較高的口語傳播能力本就是其專業要求中的一環,直播時應依所需秒數控制自己的語速,對報導材料做充分的蒐集及排序,以因應可能的直播時間變動。不具備足夠的專業能力,只能用無意義的冗詞贅字拖時間,說是患了語言癌並無不妥。

在辯論教育過程中,由於表達能力不佳,無法邊思考邊流暢的說話也是相當普遍的現象,這時應採取的教育方式絕對不是對他說:「沒關係,因為你是在想要講甚麼,所以講得七零八落不知所謂也沒差。」而是要告訴他:「發言之前要先做充足的準備,並且,請將語速放慢,不要因為自信不足而不自覺的提高了音調與說話的速度。」

三、對於冗詞贅字是否能有效發揮功用的判斷不同

這點是較為個人化的判斷,牽涉到萬宗綸、朱宥勳、朱家安都提到的「拉長句子可以讓人感覺更有禮貌」。有一種說法是(借用朱宥勳的文字)「越長的句子就顯得越溫和、謹慎、禮貌、帶感情;越短的句子就越冷淡、理智、果斷、無感情。」

我不同意,一個適當表現出溫和、謹慎、禮貌與帶感情的句子不會因為加了一大堆贅字後就變得「更」溫和、謹慎、禮貌、帶感情。朱宥勳舉了一個例子:

說實話,我想大部分的台灣人,應該還是比較喜歡聽到服務生對你說:「現在我們為您進行一個點餐的動作。」而不是站在你旁邊,然後說:「請點餐。」即使後者有個請字,聽起來還是很硬,好像是他在命令你而不是為你服務。

我同意,在這個例子裡光說「請點餐」聽起來是有些生硬,無法很好的表達溫和、謹慎、禮貌與帶感情。但如果改成說:「為您點餐」,我就不覺得會比「現在我們為您進行一個點餐的動作」來得差。這是因為「為您」這個詞能表現出希望提供服務與尊敬的態度,不是單純的「請」可以替代的。但是「現在」、「我們」、「進行一個」、「的動作」就完全是沒有動機的贅詞了。

我常拿一個相近的例子作為笑談,如果單純想要表達「上菜」這件事,囉嗦的話可以說:

「先生您好,我們今天這個部分現在將要為您進行一個上菜的動作。」
簡潔點可以說:「您好,為您上菜。」

要是碰到性格豪氣的老闆或老闆娘,可能只會說:「上菜!」

但如果他今天很衰,心情很差,搞不好乾脆只說「菜!」

所以,當然口語表達不是「句子越短越好」,但當一句話已經可以足夠適切的表達傳播者所有想要表達的目的時,更多的「無意義的冗言贅字」當然是表達能力低下的表徵,也應該屬於語言教育應涵括的範圍。

至於管仁健那篇只是想藉機罵罵自己討厭的媒體,跟這個議題實在是沒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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