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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08 02:27:55 聯合報 桑品載／作家（台南市）
對日抗戰勝利七十周年，兩岸都在找抗日英雄，讚揚他們愛國。這些人真的很偉大，無愧於一切讚美。我今年七十八歲，屬於最小的老兵，現在又住在台南白河榮家，記憶裡藏著許多抗日老兵的故事；有林覺民式的，為了國家前途拋頭顱灑熱血，但多數不是，是因天道不公，大時代苦難中的犧牲者。

和我同住榮家的一位九十八歲榮民告訴我：他參加過抗日戰爭，有次他的部隊被日軍圍困在森林裡達四個多月，吃草根樹皮，也吃地上地下的蟲。他說，這時誰來救他，他就投靠誰，包括日軍。

他們大多是被抓來的，一位榮民告訴我：他十六歲那年，母親去世，奉父命去告訴嫁到鄰村的姊姊，半路被抓，他哀求允許他和姊姊見一面，要她去奔喪，卻不被允許。

中日戰爭爆發時，中國境內有四種部隊：日軍、國軍、八路軍（即共軍）與汪精衛的「和平軍」。四方交錯打仗，被俘虜是常事，一旦被俘，就換頂帽子加入對方，去打自己原來的部隊。被日軍俘虜最慘，倒吊、灌水，受盡折磨，有人死了，運氣好的逃了出來。逃出來便又加入軍隊，不管是國軍、八路軍，還是和平軍，但求有飯吃。

除了「和平軍」有「漢奸」標誌外，國軍、八路軍，好像都一樣，有人被八路軍抓去，竟在那裡遇到國軍老弟兄。國共內戰時，有許多國軍部隊長帶著整支部隊投共，他們順命地繳了原槍械領了新槍械，順命地聽共軍長官罵蔣介石。

即使不動如山的一直待在國軍，他們說，殺日本鬼子心裡高興，死亡率卻最高。武器不如對方，交通工具不如對方，覺得一路挨打，一路在逃。逃亡途中，有搶過老百姓殺過老百姓的，最基本需求是為了免於挨餓。

白河榮家有四百多位榮民，平均年齡八十五歲，有的還可自理生活，多數鎮日躺在床上，需人照料。失智、耳背是普遍現象，沒力氣說話，所以也就不聽別人說話。有時喃喃自語，我費勁去聽，還是聽不懂他到底在說什麼。

他們精神稍好時也談政治，對於國民黨，部分人的記憶最遠僅及於李登輝，他們恨他，不是因他搞垮了國民黨，而是他居然是日本人。馬英九多數人知道，卻有不少人不知道蔡英文。榮家六點半早餐，十一點半午餐，五點晚餐。交誼廳有電視，九點就關燈，所以難得聽政論節目。七點半後，約有半數人回房睡覺，十點一片寂靜。各別房間如旅館一間挨一間，某晚九點多鐘，有朋友打電話給我，第二天一早就遭人抗議，說我半夜三更怎麼還不睡覺。

七十八歲的我，被視為「年輕人」，既然放眼皆是老大哥，我便謙卑自持。入住三個多月來，我最大興趣是聽他們說故事，雖然聽得很辛苦。

榮家榮民以單身居多，經核准入住者分公費與自費兩種，我是後者，月付萬餘元。公費者每月另有一萬三千多元生活補助費，他們都是單身。

三個多月裡，榮家辦過十多次公祭，有固定地點，在關子嶺一棟五坪左右的鐵皮屋裡。七月七日，為一百歲老榮民劉木常辦公祭，我不認識他，因為他一百歲，因為是抗戰勝利紀念日，我和二十幾位榮民同去悼拜。

他是單身，所以現場沒有披麻戴孝人，也未聞哭喪聲。靈堂後的一個角落放著一個薄棺，劉木常平躺著，身上蓋著錦被，我對著他的臉三鞠躬。他一百歲了，聽說十六七歲就從軍，他生命裡藏著多少戰爭的故事？

榮民也罷，老兵也罷，他們之中沒有多少英雄，卻都是因戰亂喪失了為自己創造人生的機會。中國的苦難印證在他們身上，不公平的是，即使生命臨終，他們得到了多少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