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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阿母的道家小觀行
(原載人間副刊20081229)中時
●特別招呼一下國能兄及manda。
道德經第二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容我先稍稍詮釋一下這幾句話，老子的意思約略是說：天下人一旦有了美的概念，知道什麼是美的東西，懂得追求美的事物的同時，自然就產生醜的概念了。只是假若天下人一逕地追求美品而棄絕醜物，形成這種風氣就不太好了。換言之，人一旦有了概念的區別心，就容易產生對立與差別，有和無、難和易、長和短、高和下、音和聲、前和後等相對概念也就被確立、穩固起來了。再加上人一旦有了區別心，偏見即隨之而來，也就更不易見著真正的全體大用了。
我阿母目不識丁，一派淳樸天性入世應事，照理說是最適合禪宗修習，所謂「不立文字、教外別傳」、「明心見性、立地成佛」，她老人家全然沒有文字障的問題，也犯不著下任何明心見性工夫，因為早就誠心真性入世六十餘年，未嘗片刻虛假過。關於我阿母的佛教因緣自當另撰一文說明，此處暫且按下不表。只是我觀察我阿母日常生活舉止，居然好些個地方還頗近似道家，與上述引文之具體實踐猶為貼切。
比方說，我們以前住在鄉下，「包包」一物，只講究實用，凡好使好拿，便是好包，故而書包、棉布袋、三色塑料提袋、半斤或一斤塑膠袋，便於買菜、糴米、摘花生、裝書，即是好包。但等我長大上台北，進社會後，方才知道有所謂名牌包云云，而自從懂得區分名牌與非名牌包之後，竟沒想到生活習慣會因之而略略改變，好比說以前走路並不刻意看人所背所提為何款包包，但現在也懂得要望一眼交錯而過的人的手上肩下，然後心裡暗自揣想。喔，是某某包喔。如此一來便有了差別心，或以為身背名牌包者，較為高貴、略勝優雅，或不以為然，認為只是附庸風雅、追逐流行之徒，更甚者有時疑心其所背者為贗品自取其辱云云。轉瞬之間，心思紛紜、妄想多端，僅僅只因懂得區分名牌包之念而起。我阿母就完全沒有這種困擾，她大字不識一個，自然分不清名牌與非名牌之別，也就沒有任何價值的差別心。有一回我大哥從國外出差返國，特地買了個LV斜肩小包，當作母親節禮物送她，好讓她裝錢背著上市場買菜用。就在我們讚嘆不迭時，我阿母也背上背下，歡喜異常。隔天也果真背去市場買菜。只是好景不常，過了一個多月，我發現她又背回原先的一百元斜包，我問她怎麼不背大哥送的包包呢？她回答說，不順手，不好背。我接著問，那包包呢？她說，丟掉了。我趕緊問，丟哪？她一派輕鬆道：「就丟在菜市場垃圾桶內。」──讀者莫要和我一樣惋惜不已，這樣便落入區別心的牢籠之中，離我阿母的道家觀行境界，相差忒遠了。
我阿母經常同我抱怨膝蓋關節酸痛，為此我時常帶她上醫院看骨科醫師、也往膝蓋內打過止痛針、也買好些個酸痛貼布貼、也買過數瓶維骨力吃，可謂用盡心思。後來想到應該幫他買一雙較好的球鞋穿，可減輕膝蓋受力過重壓力，便帶她到運動用品店賣了一雙NIKE球鞋。我阿母自然是歡喜異常，隔天也果然穿上新鞋和鄰居阿媽四處玩耍。過了一陣子，我阿母又穿起她先前於菜市場買得的鞋子，鞋櫃裡又不見了新球鞋。我問她，球鞋呢。她說，丟掉了。我問，為什麼丟掉？她說，穿起來太熱。我趕緊問她，丟哪裡呢？她說，丟垃圾車載走了。等我還在大聲同她幾解釋說，哪一雙鞋有多貴多貴時，她只淡然說道：「那呢熱，教人按怎穿，你不要給我騙，菜市場一雙鞋才一百元，不可能有多貴。」由此可知，道家思想和世俗觀念要進行溝通的確是有那麼一點難度。後來我也學乖了，日後若我阿母要買新鞋，我就帶她到台北車站地下街（台北車站北側，市民大道段），這裡一雙鞋要價一百（如今已漲至兩百），每回我們都買個五、六雙，我阿母開心，不喜歡就不穿了；我也很開心，因為丟六雙還比不上一雙NIKE球鞋貴哩。
我阿母好用大同電鍋，住鄉下時用，上來台北也用，不過有一回我阿母看別家阿媽都用電子鍋，很生羨慕，便自個兒偷偷存了零用錢，也買了一個電子鍋來煮。我一看流理台上新買的電子鍋，是沒見過的品牌，圖案也不甚特別，心想或許他買到便宜貨也說不定。但是電子鍋對我阿母而言，按鍵之複雜著實讓我阿母頭痛，學了很久還是搞不太清楚，漸漸地電鍋和電子鍋又輪流出現流理台上，到後來果真和以前一樣，電子鍋被淘汰了。有一天我阿母叫我處理掉電子鍋紙箱，我才赫然發現，天啊，那是「象印牌電子鍋」！原先以為雜牌電子鍋棄之而無憾的平和心情，一下子又波濤洶湧起來。──而這，正是區別心的起念處，是修養不夠的鐵證。
我們家住在十樓，又在山上，夏天到來，照理說是不太熱的，只要房間窗戶打開，涼風就颼颼灌入，好不涼爽。偏偏我阿母認為，開窗戶會有小偷爬進來，怎麼說都不讓打開，然後整天嚷說：「將欲熱死！將欲熱死！」作為兒子聽見母親這般訴苦，還能置之不理那就太冷酷無情了，我自然不是，所以趕緊縮衣節食，省下一筆錢，買了一台窗型冷氣，讓我阿母涼快涼快。我阿母房間原就留有窗型冷氣口，順利裝上，但沒想到，窗型冷氣電壓為一百一，施工師父貪圖方便，未把上方兩百二電壓插頭改成一百一，而直接將冷氣插頭插進下方的一般插座上，只貼張膠帶說明兩百二電壓不可插用便了事。一個夏季過去，我阿母涼爽度日自不待言，到了冬天，我阿母便把插頭拔起，以免危險。到了來年夏天，天熱難耐，我阿母又想開冷氣，她老人家自看不懂上頭警語，只覺得插頭插入較近處就好，便把膠帶撕開，插入冷氣插頭。後來據我阿母描述，當時引擎轉動幾聲，接著噗嗤轟然一聲，好似有火花，然後冷氣就動也不動了。著實嚇她一跳，趕緊拔掉插頭云云。但一切都來不及了，冷氣機師父前來修理，檢修開關器、壓縮機陸續無力可回天之後，宣告整台報銷，只能另換一台新的了。我忍不住向我阿母抱怨，她依舊是一派道家風範：「啊，你做老師，再買一台冷氣有這困難喔？」
如此看來，我阿母的確是毫無區別心的人，能夠看透有無、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前後等相對概念，也十分符合老子所說的「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的人，而倘若作為她兒子的我還要一直斤斤計較、惋惜懊惱、患得患失於珍貴事物的擁有或失去，或者更推而廣之還汲汲追求於世間的勝負得失、功名利祿、長短優劣，──那就實在是太沒有乃母之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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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人間副刊20081229)中時
●特別招呼一下國能兄及manda。
道德經第二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容我先稍稍詮釋一下這幾句話，老子的意思約略是說：天下人一旦有了美的概念，知道什麼是美的東西，懂得追求美的事物的同時，自然就產生醜的概念了。只是假若天下人一逕地追求美品而棄絕醜物，形成這種風氣就不太好了。換言之，人一旦有了概念的區別心，就容易產生對立與差別，有和無、難和易、長和短、高和下、音和聲、前和後等相對概念也就被確立、穩固起來了。再加上人一旦有了區別心，偏見即隨之而來，也就更不易見著真正的全體大用了。
我阿母目不識丁，一派淳樸天性入世應事，照理說是最適合禪宗修習，所謂「不立文字、教外別傳」、「明心見性、立地成佛」，她老人家全然沒有文字障的問題，也犯不著下任何明心見性工夫，因為早就誠心真性入世六十餘年，未嘗片刻虛假過。關於我阿母的佛教因緣自當另撰一文說明，此處暫且按下不表。只是我觀察我阿母日常生活舉止，居然好些個地方還頗近似道家，與上述引文之具體實踐猶為貼切。
比方說，我們以前住在鄉下，「包包」一物，只講究實用，凡好使好拿，便是好包，故而書包、棉布袋、三色塑料提袋、半斤或一斤塑膠袋，便於買菜、糴米、摘花生、裝書，即是好包。但等我長大上台北，進社會後，方才知道有所謂名牌包云云，而自從懂得區分名牌與非名牌包之後，竟沒想到生活習慣會因之而略略改變，好比說以前走路並不刻意看人所背所提為何款包包，但現在也懂得要望一眼交錯而過的人的手上肩下，然後心裡暗自揣想。喔，是某某包喔。如此一來便有了差別心，或以為身背名牌包者，較為高貴、略勝優雅，或不以為然，認為只是附庸風雅、追逐流行之徒，更甚者有時疑心其所背者為贗品自取其辱云云。轉瞬之間，心思紛紜、妄想多端，僅僅只因懂得區分名牌包之念而起。我阿母就完全沒有這種困擾，她大字不識一個，自然分不清名牌與非名牌之別，也就沒有任何價值的差別心。有一回我大哥從國外出差返國，特地買了個LV斜肩小包，當作母親節禮物送她，好讓她裝錢背著上市場買菜用。就在我們讚嘆不迭時，我阿母也背上背下，歡喜異常。隔天也果真背去市場買菜。只是好景不常，過了一個多月，我發現她又背回原先的一百元斜包，我問她怎麼不背大哥送的包包呢？她回答說，不順手，不好背。我接著問，那包包呢？她說，丟掉了。我趕緊問，丟哪？她一派輕鬆道：「就丟在菜市場垃圾桶內。」──讀者莫要和我一樣惋惜不已，這樣便落入區別心的牢籠之中，離我阿母的道家觀行境界，相差忒遠了。
我阿母經常同我抱怨膝蓋關節酸痛，為此我時常帶她上醫院看骨科醫師、也往膝蓋內打過止痛針、也買好些個酸痛貼布貼、也買過數瓶維骨力吃，可謂用盡心思。後來想到應該幫他買一雙較好的球鞋穿，可減輕膝蓋受力過重壓力，便帶她到運動用品店賣了一雙NIKE球鞋。我阿母自然是歡喜異常，隔天也果然穿上新鞋和鄰居阿媽四處玩耍。過了一陣子，我阿母又穿起她先前於菜市場買得的鞋子，鞋櫃裡又不見了新球鞋。我問她，球鞋呢。她說，丟掉了。我問，為什麼丟掉？她說，穿起來太熱。我趕緊問她，丟哪裡呢？她說，丟垃圾車載走了。等我還在大聲同她幾解釋說，哪一雙鞋有多貴多貴時，她只淡然說道：「那呢熱，教人按怎穿，你不要給我騙，菜市場一雙鞋才一百元，不可能有多貴。」由此可知，道家思想和世俗觀念要進行溝通的確是有那麼一點難度。後來我也學乖了，日後若我阿母要買新鞋，我就帶她到台北車站地下街（台北車站北側，市民大道段），這裡一雙鞋要價一百（如今已漲至兩百），每回我們都買個五、六雙，我阿母開心，不喜歡就不穿了；我也很開心，因為丟六雙還比不上一雙NIKE球鞋貴哩。
我阿母好用大同電鍋，住鄉下時用，上來台北也用，不過有一回我阿母看別家阿媽都用電子鍋，很生羨慕，便自個兒偷偷存了零用錢，也買了一個電子鍋來煮。我一看流理台上新買的電子鍋，是沒見過的品牌，圖案也不甚特別，心想或許他買到便宜貨也說不定。但是電子鍋對我阿母而言，按鍵之複雜著實讓我阿母頭痛，學了很久還是搞不太清楚，漸漸地電鍋和電子鍋又輪流出現流理台上，到後來果真和以前一樣，電子鍋被淘汰了。有一天我阿母叫我處理掉電子鍋紙箱，我才赫然發現，天啊，那是「象印牌電子鍋」！原先以為雜牌電子鍋棄之而無憾的平和心情，一下子又波濤洶湧起來。──而這，正是區別心的起念處，是修養不夠的鐵證。
我們家住在十樓，又在山上，夏天到來，照理說是不太熱的，只要房間窗戶打開，涼風就颼颼灌入，好不涼爽。偏偏我阿母認為，開窗戶會有小偷爬進來，怎麼說都不讓打開，然後整天嚷說：「將欲熱死！將欲熱死！」作為兒子聽見母親這般訴苦，還能置之不理那就太冷酷無情了，我自然不是，所以趕緊縮衣節食，省下一筆錢，買了一台窗型冷氣，讓我阿母涼快涼快。我阿母房間原就留有窗型冷氣口，順利裝上，但沒想到，窗型冷氣電壓為一百一，施工師父貪圖方便，未把上方兩百二電壓插頭改成一百一，而直接將冷氣插頭插進下方的一般插座上，只貼張膠帶說明兩百二電壓不可插用便了事。一個夏季過去，我阿母涼爽度日自不待言，到了冬天，我阿母便把插頭拔起，以免危險。到了來年夏天，天熱難耐，我阿母又想開冷氣，她老人家自看不懂上頭警語，只覺得插頭插入較近處就好，便把膠帶撕開，插入冷氣插頭。後來據我阿母描述，當時引擎轉動幾聲，接著噗嗤轟然一聲，好似有火花，然後冷氣就動也不動了。著實嚇她一跳，趕緊拔掉插頭云云。但一切都來不及了，冷氣機師父前來修理，檢修開關器、壓縮機陸續無力可回天之後，宣告整台報銷，只能另換一台新的了。我忍不住向我阿母抱怨，她依舊是一派道家風範：「啊，你做老師，再買一台冷氣有這困難喔？」
如此看來，我阿母的確是毫無區別心的人，能夠看透有無、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前後等相對概念，也十分符合老子所說的「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的人，而倘若作為她兒子的我還要一直斤斤計較、惋惜懊惱、患得患失於珍貴事物的擁有或失去，或者更推而廣之還汲汲追求於世間的勝負得失、功名利祿、長短優劣，──那就實在是太沒有乃母之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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